我们人际关系的“入”和“出”
从敌意到善意的活动,是决定我们人际关系的活动。我们可能永远不能摆脱我们内心的敌意,甚至一连数日、数周,我们的情绪都被对人对事的敌意所控制而不能自拔,而使我们只能尽量与他人保持距离,少说话或少写信(除了写给自己之外)。有时生活中的事件也会在我们内心滋生怨怼、嫉妒、怀疑甚至报复的情绪,必须经过相当的时日才能平伏。尽管我们很想自己态度友善,但生活的确太复杂了,我们不可能期望这是一项直线的活动。不过,如果我们能欣赏他人对我们的善意,能庆幸有短暂的时刻可以为自己腾出空间,我们对自己内心活动的敏感度必能提高,同时也能对他人采取开放的态度。
如果善意是制造自由和友善的空间,使我们能向陌生人伸出友谊之手,邀请他们做我们的朋友,那么,这种态度必可出现在许多不同的层次和人际关系之中。虽然“陌生人”这种意味着一个不属于我们世界的人,不同的语言、风俗习惯,但最重要的是,把陌生人纳入我们熟悉的圈子里。我们招待陌生人时,自然就会找到充分表达善意的方法。因此,我们不妨从善意的角度研究以下这三种人际关系,即: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师生关系和专业人士之间的关系,例如:医生、社会工作者、心理学家、辅导员、护士、牧师和司铎与他们的病人、受助人、接受辅导员及教友之间的关系。我们一生之中,总要涉及以上的三种关系。生活的复杂性,就在于这三种关系,同时纵横交错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一方面是孩子的父亲,同时也是学生的教师和辅导他人的辅导员;而另一方面,在其他的关系中,我们也是子女、学生和受助人。当我们在努力做一个好母亲时,仍然负有做女儿的责任;白天站在教学岗位上,到了晚上,我们可能是夜校的学生;在辅导他人时,我们必然也会感到自已多么需要他人的辅导。我们都是子女和父母、学生和教师、治疗者和需要接受治疗者。因此,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内,以不同的方式,互相出入自己和他人的世界。当这许多的“出”和“入”制造了不断地增加的学习和研究项目、书籍与制度时,善意的概念,可能为这所有的研究关系,带来统一的动向,使我们看到,它们其实都由一个伟大的命令:爱人如已(谷:12:31)所带动。
父母与子女
从善意的角度看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似乎有点怪。但基督信仰的中心思想之一是:子女不是父母所占有的财产和统治对象,而是应该珍惜和爱护的天主的恩赐。子女是我们最重要的客人,他们进到我们的家中,要求细心的照顾,和我们共住一个时期,然后离去,追随他们自己的道路。子女是我们必须认识陌生人。他们有自己的风格、格调、韵律和他们接受善或恶的能力。我们不能根据父母而解释他们的子女。因此,常有父母说:“他们个个都不相同,常令我们惊奇。”父母甚至比子女的朋友和亲人,更尖锐地感受到子女与他们的差别和子女之间的差别。子女都隐藏着一个许诺、一个宝藏,必需在一个充满善意的家里,透过教育而发掘出来。要用不少的时间与耐心才能使这个小陌生人恬适自在地成长;作父母的,也要花许多时间才能学会如何去爱他们的子女。有时我们会听到一位母亲或父亲,坦白地承认,他或她视新生儿如陌生人,对孩子没有任何特别的爱恋,并不是因为孩子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而是因为爱不是一个自动的反应。爱必须出自一种有待发展和加深的关系。我们甚至可以说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可以发展和成熟到彼此以独立的个人身分,互相交通、发掘和欣赏对方优点与长处的地步,而不同的年龄、秉赋和行为,在他们共同的人性下,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
父母所能提供的是一个家,一个接纳子女的地方,在这个安全的范围内,子女可以发展和发现什么是对他们有助或有害的东西,可以毫无顾忌地发问,可以不怕被抗拒的危险而体验生活。在家里,他们也可以得到鼓励和帮助,专心聆听内心的声音,培育离家到外面闯天下的勇气和自由。充满善意的家实在是一个父母与子女可以彼此展示他们的才能的地方,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以作为人类一份子的身分,在这个家庭里,为追求人生的共同目标而努力,并为缔造生命而互相支持。
把子女看作客人的想法也是一种富有解放力的想法,因为有许多父母对子女有很深的内疚,认为自己对子女的一举一动都有责任。当他们不能赞同子女的生活方式时,他们就会责怪自己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应该怎样阻止他们这种行为呢?”他们甚至会认为这是自己对子女的教育失败。但我们应该明白,子女不是父母的财产,父母不能像支配手中木偶一样支配子女,不能像驯兽师训练狮子那样训练子女。他们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必须像接待客人那样接待他们,不能把他们当作我们应负责管理的财物看待。
有许多父母对婴儿领洗的价值提出质问。婴儿领洗最重要的一面是当父母把婴儿抱到教堂来受洗时,他们的做法无形中是提醒他们,这孩子不是他们的私有财产而是天主赐给比他们的家庭更大的团体的礼物。在西方的文化里,父母似乎应对孩子负起一切的责任。住在大都市的高层大厦的家庭,被隔绝在他们小小的单位里,和邻居少有来往,促使小孩子更加依赖他们的父母。
在墨西哥旅行时,有一天,坐在一个乡村广场的一张长凳上,我惊奇地发现这些儿童的家庭竟这样大。他们被那些叔伯婶姨,这个抱来那个抱去,似乎整个在广场闲度黄昏的团体,都是这些小孩子的父母。他们对于大人们的亲热,他们舒坦的活动,使我觉得,在他们眼中,每个人都是他们的家人。
教会恐怕是现代所剩下的少数几个,我们可以遇见不同的人,但仍可以和他们组成一个大家庭的地方。把孩子带到教堂去受洗,至少可以提醒我们,有一个较大的团体可容许他们在里面自由地、无忧惧地发展与成长。
为人父母的艰巨任务是帮助子女成长,达到身、心独立自由的地步,并准许他们离开家庭,朝向他们自己的道路发展。不过作父母的最大诱惑是抓住子女不放,利用他们以实现自己不能实现的需要和欲望;拉住他们,用种种直接或间接的方法,告诉他们,他们对父母的负欠多么大。十多年来辛苦抚养子女成人,一旦放他们离去,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如果我们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们都是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的客人,我们不便也不应干预和过问,最好还是让他们带着我们的祝福,平安离去。一个好的主人不但能善意地款待客人,供应他们所需的一切,同时,在他们应该离开时,欢欣地送他们上路。
不但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中,甚至在师生的关系中,善意也是有创造性的人际关系的模式。教育的园地是最需要注入新精神、新的救赎与解放的精神的园地,因为有许多人一生或至少一生中最重要的阶段,都消耗在这个圈子里,做学生或教师或既做学生又做教师。西方文化最大的悲剧之一就是,成千上万的年青人,一面把许多时间、年、月、日,都消耗在阅读、听课、写论文上,一面却越来越强烈地抗拒这种教育方式。现在美国一个极普遍的现象是,无论是小学、中学或大学、研究院的教师,只要他们能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能推动他们做功课,他必定受到教育界的赞美与推崇。几乎每一个学生都认为,受教育是一项他必须完成的、无止境的责任。如果有哪一种文化能成功地扼杀人好奇的天性和求知的欲望,美国高度科技化的社会恐怕是首选了。
作为教师,我们已经对这个荒谬的现象麻木了,我们不觉得,那些成人男女认为他们“欠”我们一篇至少二十页长的论文是一个荒谬的想法。我们不觉得那些选修有关生死的课程的学生,着急地问我们“规定”的学费是多少,有什么怪异之处。与其拨出几年的时间,在有人生经验的人直接教授或文字帮助下,研究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学生情愿花时间去“赚”学分、学位和奖学金,甚至牺牲他们求进步和成长的机会也在所不惜。
在这种气候下,难怪青年人这样强烈地抗拒学习,真正的思想、情绪的发展受到限制,教师被学生视为诸多挑剔的老板而不是帮他们研究学问,探求知识的导师。
现代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为学生提供根本就不存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教师似乎很少用到学生自己的经验。有时教师在讲台上大讲爱与恨、恐惧和喜乐、希望和绝望,学生在台下记笔记或东张西望,显得烦闷不堪,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把他们自己的爱与恨、恐惧与喜乐、希望和绝望的经验拿出来讨论和提出他们内心的问题。但在敌意的气氛下,谁都不愿意使自己变得脆弱无助或在师长和同学面前,承认他尚未触及自己生命中最主要的一些问题。
因此,教学首先要做到的是创造一个师生可以毫无顾忌的交流思想的空间,好让他们各人的生活经验,作为他们成长和成熟最主要和最有价值的资源。教学要求教师与学生互相信任,这样,师生才可排除敌意,坦诚相对,在共同寻找真理的努力中,彼此分享,互相帮助,共同砥砺。
我记得一个学生,非常热切地宣读了一篇有关坐禅的读书报告,然而他自己的生活却是烦燥和寂寞、他欲求独处,但对宁静却一无所知。正如语言可以妨碍通传一样,书本也可妨碍自我认识。
教学深受怕被人拒绝、对自己的才能有怀疑、感到不安全和师生之间常存有无言的愤怒等不健康的情绪影响,这种教学情况,不但不能收到教育的实效,反而会产生反教育的作用。任何人都不敢向他所害怕的人展示他宝贵的才能。
在课室里,师生可能善意相待吗?并不容易,因为现代师生都处于一个要求高,压力大,甚至充满剥削的社会里,个人的成长与发展往往被推到次要的地位,而以培植制造和赚取成绩,甚至生活能力为主。在这样的一个以生产为出发点的社会里,即使在学校里也腾不出时间或空间来,容许学生提出为什么我们生存、爱、工作和死亡等问题而不怕被人嘲笑、敌视和不必担心赏罚的问题。
然而,从基督徒的神修观点而言,教育的意义就是提供机会,使学生可以关心并毫无顾忌地提出这一类问题,鼓励他们认真讨论和亲身体验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给他们一些现成的、标准化的答案。如果从善意的角度看教育,我们可以说教师的责任就是为学生创造自由和毫无顾忌的空间,使他们的心智和情绪得到正常的发展。至于教师的神修,他有两项责任是应该特别注意的,那就是:展示和肯定。
一位满怀善意的教师应该时常向学生表示,他们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可贡献给他人。许多学生多年来一直都处于接受的一方,已经习惯了学海无涯的思想,认为他们有学不完的东西,以致对自己丧失信心,不能想像他们有什么可以贡献给他人,包括受教育比他们少的人、他们的同学和老师。
因此,教师应揭开笼罩着许多学生的知识生活的面纱,帮助他们观察自己的生活经验、他们的洞见和信念、他们的直觉和推断。这些都值得重视。一个好的主人相信他的客人身怀特别的天主许诺,他乐意帮助客人向每一个关心的人揭示着这个许诺。以学生还未读过的书本使他们折服是很容易的,以他们闻所未闻的专有名词或他们尚未熟悉的情况,邀得他们的钦佩也不难。难的是做一个接纳的,从接纳中帮助学生仔细地分辨在他们生活中的麦和野草,和揭露他们禀赋的美。除非有人能接受,否则我们永远不会相信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贡献给他人。真的,我们从接受的人眼中看到我们自己的礼物。教师如能怀着摆脱他人佩服自己的愿望,能克制支配他人的欲望,能接受学生所带来的讯息,他们必定会发现,在接纳中我们给出的礼物才能得到彰显。
人所揭示的美好、有价值和作为一种新贡献的东西,必须再三得到肯定。肯定、鼓励和支持比批评重要得多。一个好的主人不只能帮助他的客人发现他潜在的才能,同时也能帮助他发展和加深这些才能,好使他能带着已革新的自信心继续走上他自己的道路。在许多学校里,自我怀疑在学生中是一种很猖獗的病,因此肯定特别重要。肯定可指很多东西,也可简单地指兴奋或惊奇的表示或一句感谢的话。它也可以是向人介绍一本好书或推荐某人的特殊才能。通常肯定也指把同类的人组合起来,或腾出时间与空间,让人安静思考。肯定常是一种信念,相信一种珍贵的天赋是值得重视和不断培育与照顾的。
特别是在宗教教育方面,揭示和肯定特别重要。这样多学生对宗教教育不感兴趣,主要是因为这种教育和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几乎完全不相连。每一个基督徒都代表着一种如何做一个基督徒的方式,因此,安排适当的环境,使学生有机会表现他们的爱、施予和创造的潜能,肯定他们的能力,鼓励他们继续大胆地追寻他们的理想,似乎远比勉强把教义灌输给他们,和强迫他们接受现成的思想更重要。
只有在我们真正接触自己的生活经验,学会如何聆听内心对解放和新生命的渴求后,我们才能明白耶稣其实并不只是宣讲,他也曾深入我们内心,了解我们个人最深切的需要。福音不只是包括一些值得牢记的理论而已。它是一个直接回应我们个人的情况的讯息。教会也不只是一个强迫我们遵守它的规则的组织而已。它是一个由人们组成的团体,邀请我们到它的餐桌来,解除我们的饥渴。教义不是一些我们必须遵守但和我们的距离很大的条文,而是有关人类最深刻的经验的文献,超越时空,一代一代传下来,作为照亮我们的黑暗的明灯。
如果人们根本就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黑暗之中,和他们讲光明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有许多道路,没有何去何从的困惑,和他谈基督的道路又什么意义呢?如果人根本就看不到问题的存在,他又怎么会渴望真理呢?难怪许多人觉得宗教教育沉闷、肤浅、多余;埋怨它制造恐惧而缺乏喜乐,禁锢心灵而缺少心灵自由。但能从这种教育中找到内心的宁静与憩息,曾留心聆听发自深心的问题的人们,他们必定会明白,从这里听到的语言,不但不是伤害人心之词,反而是富有治疗作用的纶音。
可见肯定和揭示是师生关系很重要的两面。这两方面都显示学生不只是贫乏的、可怜的、需要帮助的、无知的乞丐,只知向有知识的男女导师乞求帮助。他们实在是能使一个人的家蓬毕生辉的贵宾,他们绝不会空手而来。从教育是一种善意的形式看教育,可以解除它许多不切实际的沉重负担,回复它原有的一些活泼生气。
正如父母常常禁不住要把子女看作个人的财富一样,教师对学生也会发展同样的态度。事实上,有不少教师因为对学生占有式的责任感而变得患得患失。当学生不接受他们的思想、观点、建议和指导时,他们就不快乐甚至有很深的负罪感,深深以自己能力不足为苦。
因此,当我们为人师表时,我们应该记得,学生不能按一个特别的、美好的生命模型塑造,他们只是我们偶然的访客,在前来以前,他们已拜访不少人了。我们与学生的关系,主要是把自己交给在寻找中的学生,为他们服务的关系。我们的任务是帮助他们从脑子里的许多观念中,找出某些清楚的概念,发掘一些思想与情绪的模式,使他们能以此为基础而建立他们自己的生活。透过诚意的支持,我们可以为他们提供安全的环境,使他们能放下一切抗拒性的自卫,全心投入他们的生活经验中,着手安排一个有价值的计划。作为教师,我们有责任鼓励学生反省以看清展示在他们面前的远景---属于他们而不是我们自己的远景。
不过,现在西方先进国家的学生对于教育制度的诸多要求厌倦极了,他们对一位真正有善意的人也甚少反应,因为不愿把他们对自己、对这位善意的教师的信任,拿来作赌注。另一方面,有不少有理想的教师对于不断努力和学生沟通的尝试,也感到很厌倦,他们对于宠大的、无以名之的制度,从上而下加于他们的诸多要求,也感到疲于奔命,以致他们的善意很快就变成抗拒。他们不但不能揭露和肯定学生的潜能,反而变得挑剔、官僚作风、玩手段甚至暴怒和报仇。难怪有不少学校,在制造派系斗争,比培育谦下纳贤的主人更有效率。
医生与病人
最后,所有要透过医生、社会工作者、辅导员、牧师或其他各种服务行业接触他们的弟兄的人,应该时时提醒,他们并不拥有任何需要他们帮助的人。各种形式的治疗的专业,有一个越来越大的危险,那就是这些行业,逐渐变成使用权力的方式而不是提供服务的方式。常见到许多病人------即许多受苦的人-----对那些帮助他们的人,满心害怕与畏惧。那些求助的人往往把医生、心理分析家、精神治疗专家、司铎、牧师、护士、社会工作者等看作赋有神秘力量的人。许多人认为这些专业人士所讲的话是他们所不能明白的,所做的事也不能质问,常常为他们的生命作许多决定而不向他们作任何解释。只要你到诊所的轮侯室去走一趟,你就可以看到许多病人脸上这种又害怕又崇敬的表情。贫穷的人更容易被这种情绪所困,也因此苦上加苦。
有一个夏天我来到玻利维亚。我发现我在那里所参加的洗礼,几乎都是死婴的洗礼。这发现使我震惊。不过慢慢我明白,许多人得离司铎很远,他们很不愿意长途跋涉到教堂去———至少走五个小时———因此他们的孩子都未受洗。但当孩子生病、发生意外或因饥饿而死后,沉重的罪咎感却促使他们抱着死去的孩子长途跋涉到教堂来,让孩子在埋葬以前受洗。司铎们一方面深信洗礼是为生者而不是死者;另一方面又知道,拒绝付洗只能加深人们的恐惧和悲伤,只好尽可能帮助这些人。但这一切都显示,司铎们是怎样地被他们自己的族人,视为可惧的、有权威的、和他们有距离的人而不是一些可信任的、亲密的朋友。
即使在我们这些科技进步的国家里,在一般人心目中,司铎的住所也不是随时欢迎人,带着困难去访问的地方。有些人怕司铎和牧师;有些人却对他们诸多埋怨或怀有敌意;有些人根本不期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帮助,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坦然无惧地去敲他们的门。在许多受苦的人的观感中,教堂是象征权力的建筑而不是善意的家。其他服务行业的情形也一样。有多少人进医院治好了身体上的病痛后,却因为在医院里得到非人的待遇而带着心灵的创痛出来?有多少人不是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分析家、社会工作者或辅导员之后,因为他们冷漠的态度和专业性的距离而更加烦燥?
不过,指责这些服务行业的专业人士的态度是太容易、太容易了。通常专业人士比其他人更了解,对来向他们救助的人,保持开放和接纳的态度是很重要的。在西方的社会里,技术主义的流行,把治疗行业的个人与个人的接触,高度客观化,同时越来越多的要求,逼使治疗者尽量与病人在情绪上保持相当的距离,以免过分投入。
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治疗者应该培养一种精神生活以免破坏人际关系,同时也可以制造空间,使治疗者和病人,彼此向对方伸展,就好象同行的旅人,分享同样破裂的人性情况一样。
从基督徒神修的观点来说,强调每一个人都有作为治疗的天赋是很重要的。虽然许多专业都需要经过长时期艰苦的训练,但我们永远不能把治疗的工作,完全交给专家。事实上,专家只能以天主子民的身分,以服务的形式推行工作,才能在工作中维持他们的人性。我们都是治疗者,可以为他人贡献我们的健康,同时我们也是不断地需要他人照顾的病人。治疗者必须时时有这种警觉才不会变成冷漠的技术人员,才能使受助者消除被人支配的感觉。
因此,专业化的危机可能不在于专业人士,而在于非专业人士往往低估他们自己的潜力,总是认为自己没有某种专业的名衔就没有该种能力,因而白白埋没他们的创造力。如果我们从为陌生人创造空间这个角度看治疗这种专业,我们就明白,每个基督徒都应该愿意,而且能够为人贡献这种极需要的善意的形式。
在职业训练学校执教以来,我发现学生对于辅导的需求非常大。导师们即使是全时工作,也很快就要延请助手或增加工作人员。两年来和学生一同工作、一同生活,我越来越怀疑,学生与人交往的能力,是否受到阻碍或被埋没。从课室内的交谈、在联欢会和在辅导有关的谈话中,我发现同时也经验到热情、开放、真正的有兴趣、诚意的聆听和交谈以及其他的天赋,但这些在学生团体中却很难看到。我忽然明白,时下不少人在诉说寂寞、埋怨缺乏团体精神、人际关系冷漠、凉薄,他们渴望友情、支持和与人分享经验,但能实际运用他们治疗的才能,随时随地帮助同学的学生,却了了无几。害怕或对自己的天赋没有信心使许多人埋没了他们这种可贵的才能。
我们对他人的帮助,往往比我们所能意识到的还要多。有一天著名的精神病学家曼宁格医生,问一班驻院的精神病医生,精神病的疗程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有人说是病人与医生的精神治疗关系。有人说为病人将来的行为提供意见。也有人说开处药方。更有人说病人出院后与他的家人保持联络,以及其他的种种观点。但曼宁格医生并不认为以上所说的任何一点是正确的答案。他的答案是“诊断”。治疗者最重要的工作是正确地“诊断”。没有正确诊断,接下来的任何治疗的效果都不大。或说得更好一点,诊断是一切治疗的开始。曼宁格医生对这群未来的精神病医生说,他认为精神治疗这一行最重要是学医诊断的技术。如果我们从诊断diagnosia这个英文字的字根来看,gnosia意即知识,dia意即彻底,整个字的意义就是彻底或深入的知识。可见,一切治疗最重要的一面就是力求彻底了解病人的情况,包括他们的喜乐与痛苦,快乐与忧伤,情绪的起落与高低,塑造他们生活的形式,使他们达到当时的情况种种因素等等.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因为不只是我们自己的,甚至他人的痛苦也一样不容易面对。正如我们想走捷径以达到目的地一样,我们都不想深入地了解病人的种种创伤就根据表面的现象而给他们诊断、辅导和医治,尽管深入了解病人过去的创伤是治疗必行的步骤。
透过这种深入了解的工作,我们才能向他人伸展而成为有效的治疗者。因此,治疗的第一要义是制造友善的空间,让那些受苦的人可以向一个诚心诚意地聆听他的人诉说他的故事。令人遗憾的是,这种专注的聆听往往被视为一种技巧。我们说:“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一切都讲出来,这样他会好过些”,或说:“把一切都抖出来”,这样做本身有一种清除的作用。但聆听是一项必须经过学习才能发展的艺术,这不是操纵的技术,就如操纵活动板钳去开果壳或锁中的弹簧一样。当事人必须亲自临场,全心投入。只有这样才是善意最高的表现。
为什么深入聆听以求了解对于治疗的服务这样重要?因为这样可使陌生的旅客熟悉地形,帮助他找到所要走的道路。我们许多人对自己的历史麻木,觉得生活中一连串的事件都是我们所不能控制的、变化无常的事件而已。当我们所有的注意力,被身边所发生的事所占据,我们对自己就会变得非常陌生,会变成没有自己的故事可讲,或可继续发展的人了。
治疗的意义就是首先使陌生人觉知和服从他们自己的故事。因此,治疗者变成求知欲很强的学生,病人变成热心教导的教师。正如教师从备课和组织他们的教材时学到不少东西一样,病人将他们的故事告诉诚心聆听他们讲的治疗者时,病人也学到不少东西。治疗者就是那个耐心地、聆听陌生人受苦故事的主人。病人就是那个向给他一个地方留宿的主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并从中找回自己的客人。在讲过去的故事时,客人不但与主人结成朋友也与他自己的过去结成朋友。
所以治疗是接受和完全了解病人的故事,因此,陌生人可以从他们的主人眼中看到领他们走到当时那一步,和向将来开展的那条属于他们自己独特的道路。故事当然不容易讲出来,而且其中必定包含不少失望和挫折,偏差与颓废,但这是陌生人所有的唯一的故事,因为这是他自己的,而且如果过去的一切不坦白地讲出来,不被人接纳和不被了解,将来是不会有希望的。通常都是因为我们对已过去、已隐蔽起来的一些事件,产生了恐惧才停滞而继续向前行。
作为一个治疗者,我们必须怀着同情心,不随便判断、定罪,反而承认他的故事和自己也有不少相连之处。我们必须为他人提供安全的地带,使他们可以在这空间内,倾诉痛苦的过去和寻找并开始新生活。
作为治疗者,我们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说什么”或“做什么”,而是“如何在内心发展足够的空间以接受对方的故事”。治疗是一项谦虚,然而要求很高的工作:为陌生人提供空间,使他们能毫无顾虑地反省自己的痛苦,并在极度混乱之中,找到信心,有胆量尝试新的方法。
这绝不是说,受过专业训练的治疗者是次要的。正好相反。一个好的主人,一个细心的聆听者,总是第一个发现客人何时需要专业的帮助。其实,许多专家应该特别感激这些非专业人士,多亏他们能专心地、同情地聆听他们的朋友的诉苦,能注意到他们需要特别的照顾而及早介绍去找专家。另一方面,全体基督徒成员普遍关心的气氛,有时对治疗创伤也有很大的帮助,甚至可不必寻求专家的照顾。
接纳与对抗
像父母与子女、教师与学生、治疗与病人一样,我们也需要用各种方法与他人沟通。但在这三种人际关系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善意的概念说明了我们的使命不是占有而是为他人服务,是尽可能制造空间。
当我们从善意的观点讨论这三种人际关系时,我们的重点是放在“接纳”上。的确,我们必须在一个自由和友善的空间,接纳陌生人,好使他能奉上带来的礼物和交我们这个朋友。只图与他人沟通,很容易导致“控制”,甚至在思想、言、行上的暴力行为。诚意接纳的意义是,在不改变陌生人的原则下,邀请他或她到我们的世界来。如果我们说:“如果你能信我所信、想和行我所想和行,欢迎你来作我的客人”,我们实在是有条件地贡献爱和以一定的价钱出卖爱。这很容易导致剥削和把善意变成商业。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不断地接触到许多宗教信念,思想形态和生活方式,因此,现代的我们,比以前更应该特别提醒自己,基督徒神修的要素是:在不勉强他人接受我们的宗教观点、意识形态和做事方式的原则下,接纳他人到我们的世界来,并以此作为爱、友情和关怀的条件。
我们常有机会,在我们的周围找到许多与我们不同的观点和意见。例如我们自己的子女、学生和病人,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观点和我们非常不同的陌生人。有时我们不免感到内疚,认为自己不曾尽力改变他们的思想,把他们带回我们的阵线上来。然而,在我们真正这样做时,我们所得到的,只不过是怀疑和气愤,甚至使大家难以相处。
不过,接纳只是善意的一面而已。另一面同样重要,那就是对抗。接纳陌生人绝不表示我们必须因此而变成中立的“无名氏”。真正的接纳包含对抗,因为受欢迎的空间必须是界线分明的空间。所谓的界线就是清楚地界定我们自己的立场。虽然这些界定是有伸缩性的,但限定总是限定。对抗是来自主人在一定的界线之内所表现的思想与行为,并以此作为客人的参考和方向。如果我们让客人随意乱用我们的房子,我们实在不能算是善意对待陌生人。空无一物的房屋不是一间气氛友善的房屋。其实,这样的房屋很快就会变成一间鬼屋,使陌生人坐立不安。客人不但在此感受不到无所顾忌的自由,反而变得异常着急、焦虑,从阁楼或地下室所传来的任何声音,都会引起他的疑虑。如果我们要怀着善意待客,我们不只要接纳,同时还要和他坦诚相对,绝不能借中立为名而深藏不露,应该坦白地表明自己的观点、意见、立场和生活方式。任何人都不能与“无名氏”对话,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当我们的生活选择、态度、观点,变成了对陌生人的挑战,逼使他在我们所定的界线之前,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立场和准备接受批评时,我们才可能和他对话。
面对着一种过份激进、霸道而且贬低他人的传播福音的伤风时,我们的反应往往倾向于隐藏自己的宗教观点,因而丧失为自己信仰作见证的意志。虽然有时似乎加深个人的信仰和投入感,比向他人宣讲更好,但基督徒神修的要义是向他人宣讲我们所信仰的喜讯,和毫不尴尬地向人传述“我们听见过、亲眼看见过、瞻仰过,以及亲手摸过的生命的圣言。”(若一1:1)
接纳和对抗是基督徒见证不可分割的两面,而且两者必须保持平衡。只是接纳而没有对抗,会导致柔顺的中立,到头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对抗而不能接纳,会导致压抑性的激进,终于伤害所有相关的人。接纳与对抗的平衡,可从不同的层面表现,主要与个人生活的实际情况有关。不过,在我们生活中的任何情况,我们都应该同时有接纳和对抗。
有一点要特别提出来的,对抗并不只是直言而已。语言不常是对抗最重要的形式。我们常在尚未讲一句话以前已传达了许多事情。
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见我的人,通常都向室内的四周浏览,评论室内家具、摆设,大多数人谈论书架里的书,这常使我觉得惊奇。有些人注意到墙上的十字架,还有一个人讲到印度的面谱;更有人问佛洛依德、马克思和圣经怎能放在同一个书架里。就和我第一次到他人的地方去一样,每个进来的都在努力适应我的地方。
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生命的墙壁开始留下许多事件的痕迹——世界的、家庭的、个人的事件,同时也留下我们对这些事件的反应的痕迹。这些痕迹形成了一种语言,往往引发交谈,有时只限于心灵的,有时也发乎语言和动作。我们就在这种情况之下向他人伸展,父母、子女、教师、学生、治疗者、病人和所有的人,也在这种种情况下,在他们生命的旅途中相会、交谈和发现彼此都抱着共同的目标,同属于一个更大的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