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独处
独处这一词可能使人误解。它意指一个人独自在一个与人隔绝的地方。提到与世隔绝,我们很容易想到那些隐修士或隐士,他们住在荒山野岭,远离这个世界的繁嚣。其实独处(Solitude,亦作孤独)和孤独的(Solitary)这两个英文字都是源出于拉丁字Solus原意是独自。古时,有许多男女,要隐退到荒僻的地方-----沙漠、深山和大森林里-----过隐居的生活。
似乎,要从孤寂过渡到独处的境界,就必须以任何一种方式从这个纷扰的世界退隐,否则就很难甚至不可能做得到。因此,我们可以了解,那些诚心发展神修生活的人,都渴望找到他们适合的地方或情况,独处一段时间,有时甚至是相当固定的一段时间。不过,真正的独处是心灵的独处;这是一种内在的质素或态度,毋须依靠身体和环境上的隔离。有时,这种隔离,对于发展心灵的独处是需要的,但如果我们认为这是神修生活最基本的一面,只是隐修士和隐士的特权,那就可悲了。我们应该特别强调,独处是人的一种能力,可以在一个大城市的中心、在一群人之中或在非常活跃和有建设性的生活中存在、维持和发展。如果一个人能养成心灵独处,他(她)就再也不会被环境众多的刺激扰乱、撕裂,而可以从内心一个宁静的中心,掌握和理解这个世界。
我们可以借专注的生活,分辨孤寂和独处生活的不同。当你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在家或一间空的等候室内,你可能是在忍受孤寂之苦但也可享受独处之乐。当你在讲课、听课、看电影或在欢乐时光与人闲谈,你会有那不愉快的、孤寂的感受,也可能在宁静的独处中言、听、看时所感受深切的满足。要从我们的环境中分辨憩息和不安、被逼和自由、孤寂和独处并不太难。如果我们能在生活中,保持心灵的独处,我们就可以专注地聆听他人和世界的语言,但如果被孤寂所逼,我们就只能选择直接满足我们迫切需要的反应和事件。
不过,我们的世界不是被孤寂与独处的人们分成两部分。我们不断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摆动,每时、每日、每周、每年都不同。无可讳言,我们对于这个摆动的影响力不大。有太多可知和不可知的因素在影响着我们内心生活的平衡。不过,如果我们对这内心的紧张有所觉知,并能从中认出这两个极端的话,我们就不会感到迷惘,而能辨别我们所应该采取的方向了。
神修生活的开始
发展我们对自己内心的觉知,就是一种神修生活的开始。似乎以前过分强调个人的内在知觉性,使我们忘记发展,有助于我们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的觉知。有时我们不禁要问,现在有许多人在寻求他人的支持、指导和辅导,是否因为他们丧失了与内在的自我接触的能力?常有人问:我应该继续求学或找一份职业?做医生好还是做律师好?结婚还是独身?离开现在的职位还是留守?从军还是基本反战?服从长上还是顺服自己的倾向?应该过清贫的生活还是努力赚钱为孩子提供费用昂贵的教育?世上没有足够的专业辅导人士来回答这许多难题,这使我感到,所有的人都陷于同样的黑暗中,而其中一半却向另一半求教。
另一方面,当我们的不安全感,不能引我们向他人求教时,它是否反而使我们在自我保卫中对抗他人?有时,说人长短、批评他人的行为和坦率地攻击他们的人生观,似乎更反应了我们对自己的怀疑,而不是深不可动摇的信心。
有一个青年向雷克请教,应否做一个诗人,他对青年的答复,对所有不断在追求中的人也是很重要的指导:
你问你所写的诗句是不是佳句。你问我这个问题,其实你以前也问过其他人。你把你写的诗寄给一些杂志。把你的作品和他人的比较,当编辑把诗稿退还给你时,你感到不安。现在……我求你放弃这一切。你一直在向外寻求,这正是你现在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可以辅导你、帮助你,绝对没有人。不过有一个简单的办法。深入你自己内心,追查促使你写诗的原因;看看它的要求是否已在你心深处蔓延,问你自己,是否情愿死也不愿被夺去写诗的
机会。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我一定要写诗吗?深入你自己去找一个深刻的答案。如果那是肯定的,如果你对这个真诚的问题的问答,只是坚决的我必须写诗,那么,按这个需要营造你的生活;即使你的生命要进入它最平凡的阶段,但它的每一小时,都是你这渴求的标志和见证。
带着问题生活
把我们的孤寂,逐渐转化为深入的独处,我们可以为自己制造一片宝贵的空间,容许自己在此聆听那告诉我们内心的需要,即我们的圣召的声音。除非我们的疑问、问题和关注,是在独处中经过考验和深思熟虑,否则答案一定不能切实和不是真正适合我们的。有多少人能声称他们的思想、意见和观点真正是他们自己的?有时,知识份子的谈话只不过是能否在适当时候引述权威的话。即使是与人关系最密切的问题如生与死的意义等,都可能成为时尚的牺牲品。通常,我们总是急躁不安地查书本、登门请教高明和走访名师寻找答案,而没有真正仔细静听内心的问题。正如雷克对那个青年诗人所说:
我要恳求你、再三地恳求你……耐心对待你心中的不可解决的难题,想办法爱它们……不要寻求不能给你的答案,因为你现在还不能带着问题而生活。要点就是带着一切而生活。现在就带着问题生活。也许这样,渐渐地,在不知不觉间,过了不少时日,答案就出来了……绝对信任临到你身上的一切,就好像它们是出自你深心的,是出于你最深切的存在的需要,接纳它们,不要憎恨任何东西。
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因为现世不断地把我们从最深入的自我拉开,鼓励我们去寻找答案而不让我们仔细聆听那些问题。一个感到孤寂的人,没有内在的时间和憩息可以让他等待和聆听。他要答案,而且在此时此地马上就要。但在独处时,我们注意自己最深入的自我。这和自我中心或不健全的退缩完全不同,因为,借用雷克的话,“在你深心所发生的一切,值得你全心去爱它们。”在独处时,我们可以面对自己。正如凌柏所说,“我们可以像孩童或圣人一般,贴近当下的时刻而活着。”(Gift from the Sea,Anne Morrow Lindbergh,Chatto & Windus,London,1955,p40)此时,“每一日、每一项行动,就像一座岛,被时间和空间的海水冲洗着,渐渐拥有一座岛的完美。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向他人伸展而面对他们,不是在贪求他人的注意和关爱,而是把自己献出来,和他们一同建造一个爱的团体。独处不会把我们拉离他人,反而使真正的友谊可以建立起来。这一点多玛斯墨顿有独特的洞见。他最后几年过着退隐的生活,但在独处中的默观,使他和他人密切相联。以下是他一九五0年一月十二日的日记:
在深切的独处中,我找到使我能真心爱我的兄弟的柔情。我越孤独,对他们的眷爱就越深切。这是纯净的眷爱,充满了我对他人的独处的尊敬。
在他的神修生活日趋成熟的同时,他也越来越清楚,独处不曾使他和当代的人隔离,反而使他与他们深切地共融。从他匆匆访问路易斯维拉,参观了忙碌的闹市之后写的感受,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洞见对他的影响多么大。
虽然“离世”,我们隐修士还是活在人人所生活的世界,还是生活在这个核弹、种族憎恨、科技、传播、企业和革命的世界里。不过我们对这些东西持着不同的态度,因为我们属于天主的。然而,其他的人也属于天主……摆脱这种虚幻的差异,我感到无限轻松愉快,几乎禁不住高声大笑。大概以下的一番话,足以表达我的欢怡:谢谢你,天主,我竟和其他人一样,我是人群中的一个……作为人类的一份这是一个多么光荣的命运!虽然人类有许多荒谬的事,犯了许多可怕的错误,尽管如此,天主亲自前来,借成为人类的一份子而光荣它……这样平常的体悟,却像突然得到赛马独赢奖金的消息一样令人惊喜。
我对于自己是一个人,是天主降生于其中的人类的一份子,感到异常的骄傲。尽管悲伤和愚昧,可能把我压倒,不过,我现在意识到我们所有人的真实情况。如果每个人都能明白这一点多好!但这是不能言传的。根本没有办法对人说,他们活着正像耀眼的太阳一般。这不能改变我独处的意义和价值,其实,正因为独处的功能,人才能这样清楚地领略人生的意义,否则,人完全被各种顾虑、幻想和狭隘的集体生存,种种机械反应所包围,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不过,我的独处也不是属于我自己的,因为我现在清楚地明白,我的独处与其他人的关系,是何等密切------为了他们的缘故(不只为我自己),我应对它负责任。因为我是他们的一份子,所以我有责任为他们而独处,当我独处时,他们不是“他们”而是我的自我。世上根本没有陌生人这回事!
墨顿的个人经验使他明白,独处不只加深我们对他人的眷爱,同时也是促成真正的团体的元素。虽然墨顿自己最初是在一间隐修院,后来在一个隐居所,过着隐修士的生活,从上引的文章和他其他的作品,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所重视的,不是身体的独处而是心灵的独处。
缺乏心灵的独处,亲密的友谊、婚姻和团体生活不可能有创造性。缺乏心灵的独处,我们和他人的关系,要变得贫乏和贪婪、胶着和缠绕、依靠和感性、剥削和依附,因为缺乏心灵的独处,我们不能经验他人的不同,只能利用他人以满足我们自己的、常常是隐蔽的需要。
爱的奥秘就是它保护和尊重他人的孤寂,并能为对方制造空间,使他能把他的孤寂转变成可与人分享的独处。在这种独处中,我们可以互相尊重、细心顾虑他人的个别性、与他人的私隐保持一定的距离、尊重和体谅人心的神圣性而使他人和自己更坚强。在这样的独处中,我们鼓励对方深入我们内心最宁静的一角,去聆听那召唤我们的声音,它要我们越过与人共在的界限而进入新的共融。在独处中,我们可逐渐意识到他的临在,意识到他拥抱所有的朋友、爱人,并使我们自由地去爱他人,因为是他先爱了我们(见若一4:19)
神圣的距离
以上所说的一切,听来好像一种新的浪漫主义,但我们自己非常具体的经验和观察,可以帮助我们把握它的真实性。我们常说,寂寞的经验,比我们独处的经验更强,而且我们有关独处的描述,往往发自寂寞时令人痛苦的寂静。但我们也常有一些快乐的时刻,我们直接和肯定知道自己有希望和勇气去追寻心灵的独处,感受到那份内在的团结,肯定自己能与自己的弟兄及天主融洽相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一个旧学生回到学校来,走进我的房间,出其不意地对我说:“这次我没有困难,也没有问题要请教你了。我不需要辅导或指示,我只要和你一同庆祝,共同消磨一点时间。我们面对面盘膝坐在地上,漫谈过去一年来的生活、工作、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和我们纷扰不安的心。然后,渐渐地,我们都静下来,不是那种令人尴尬的静,而是比过去一年来所发生的大小事件更能把我们拉近的静默。我们可以听到车子经过的声音,远处有人倒垃圾的声音。但我们完全不受干扰。在我们之间的静默是温暖、柔和与充满活力的。偶而,我们微笑地凝视对方,在微笑中扫除彼此之间恐惧和怀疑的残余。似乎随着我们之间的静默的加深与延展,我们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拥抱我们的临在。然后他说:“这里真好。”我说:“是的,再相聚真好。”接着,我们又沉在长长的静默中。深刻的平安滋长着,弥漫在我们之间……他突然有点迟疑地说:“当我注视你时,我感到自己好像处在基督的临在之中。”我并不感到震惊、奇怪或觉得需要抗议,我只能说:“那是在你之内的基督,认出在我之内的基督。”“不错”,他说:“他的确在我们之中,”接着他说出了我多年以来没听过的、直透我肺腑的、充满治疗力量的话:“从今以后,无论你或我走到哪里,在我们之间的距离都是神圣(其实我们的心灵没有距离)”。他走后,我深深地体会到,他向我显示了团体的真义。
团体是一种内在的特质
我以上的经验,说明了雷克以下这句话的意义:他说:“爱……就是两个人的独处互不干扰、相离、相护又相敬”这也是凌柏的话:“我觉得我们都是在一个大海洋里的小岛”的涵意,它使我明白,朋友和爱人的共处,可以变成我们融入不受时空限制的两人共在而又独处的境界。我们不是常梦想与朋友共处却不自觉地追求形体相聚之外的心灵共融吗?不过,渐渐地,我们可能使形体相聚,变成心灵独处的片刻,而且我们心灵的独处可以不断地伸展,把更多的人拥入我们生命的团体之内。真的,无论是我们的新知或旧雨,都能成为团体的一份子,因为透过他们在爱中的接触,在他们和我们之间的距离,都要变成神圣的距离,而那些离开圈子的,可以停留在我们友善的心灵独处之中。友谊是人生最可贵的礼物,但身体的接近,可以促成或妨碍友谊的圆满发展。
有好几次我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受,觉得离开朋友时比与他们共聚时更接近他们。在他们离去时,我强烈地希望再见到他们,但我却不能排除再见他们时从内心升起的那股失望之情。相聚时,我们的身体,阻止了彼此的完全接触。似乎我们觉得,在不言中我们更能感受对方。似乎我们自己具体的性格就像墙一样阻隔着,遮蔽了我们最深的自我。由短暂的缺席所造成的距离,帮助我们透视他们的性格,向我显示他们个人的伟大和美,而这伟大和美,正是我们之间爱的基础。
纪伯伦这样写:
当你和朋友分离时,不必悲伤;因为他最令你喜爱的特点可能在他缺席时更清晰地在你脑海中出现,就如爬山者在平原上看山一样,能看得更清楚、更全面。
与朋友同住是一种不寻常的乐趣,但如果这变成了我们生活努力奋斗的目标,我们的生活就悲惨了。有一小组人同心合力地工作是一份天赐的礼物,但如果我们的价值观完全由这个情况决定,我们就是一群可怜的人了。收到朋友的来信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我们应该不必依靠它们也能快乐地过日子。朋友到访是可喜的,我们也不应该因没有人到访而情绪低落。问候的电话使我们感激,但如果把它们当作寂寞时驱除恐惧的良方,我们很容易就成为自怨自艾的俘虏。我们在不停地寻找一个可以使我们有归属感的团体,但我们应该明白,同在一个地方、一间屋内、一个城市里或一国之内,在满足这个正当的愿望来说,只是次要的条件而已。
友谊和团体都是内在的质素,使人们相处的事实生动而伟大。人永远不能占有、计划或组织友谊和团体,但我们可以在内心深处,腾出一个地方,接受这两件礼物。
友谊和团体的这个内在意义,使我们能自由地甚至在一间隐蔽的房间里,过“俗世”的生活,因为没有人会被排除在我们的独处之外。同时,这也使我们能轻装远行,因为凡是一无所惧地与人分享他们的独处的人,他们与人的一切距离都是神圣的。
因此,我们的孤寂,可以在独处中融化。有些时日,甚至年、月,我们完全被自己的孤寂包围,以致再不相信世上还有心灵独处这回事了。但如果我们能静心细嚼独处的真义是什么,我们可能又禁不住要努力追求它。我们一旦尝到这种独处的滋味,新生活已经离我们不远了,我们差不多已经能够把自己从错误的约束解脱,而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新方式与天主及他人联系。